鲍鱼在文学作品中的身影:从“腐臭咸鱼”到“珍馐之味”的意象嬗变
在中国文学的长河中,鲍鱼这一意象经历了惊人的语义与象征的蜕变,其形象从古代典籍中令人掩鼻的“腐臭咸鱼”,逐渐演变为现代文学中象征奢华与欲望的“珍馐之味”。这一演变不仅映射了语言本身的流变,更折射出中国社会文化、经济形态与审美观念的深层变迁。
一、古典典籍中的“鲍鱼”:腐败之物的象征
在古代汉语中,“鲍鱼”并非指今日所知的珍稀海味,而是指盐渍的咸鱼,尤其因其易腐而常与腐败、污浊、恶臭等负面意象紧密相连。
《孔子家语》与“入鲍鱼之肆”的典故
- 孔子著名的“与善人居,如入芝兰之室,久而不闻其香,即与之化矣;与不善人居,如入鲍鱼之肆,久而不闻其臭,亦与之化矣。”深刻揭示了环境对人的熏染作用。这里的“鲍鱼之肆”是污秽环境的代名词,鲍鱼作为腐败、恶臭的具象,成为道德堕落、环境恶劣的经典隐喻。
《论衡》与《说苑》的强化
- 王充《论衡》亦引用此典,强调习俗移人的力量。
- 刘向《说苑·杂言》中复述此语,进一步巩固了鲍鱼作为负面象征的文学地位。
曹植《与杨德祖书》的运用
- 曹植在信中批评不良文风时写道:“兰茝荪蕙之芳,众人之所好,而海畔有逐臭之夫…斯亦鲍肆之不知其臭也。” 以“鲍肆之臭”喻指对低劣事物的麻木不仁与盲目追随,鲍鱼的负面意象在此被用于文学批评领域。
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的著名记载
- 秦始皇崩于沙丘,赵高、李斯秘不发丧,“会暑,上辒车臭,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,以乱其臭。” 此处鲍鱼被用作掩盖尸体腐败气味的工具,其强烈的腐朽、死亡、阴谋与不祥的象征意义达到顶峰。此典影响深远,后世提及鲍鱼常难逃此阴翳。
总结古典意象: 在早期典籍中,“鲍鱼”是腐败、恶臭、污秽、道德沦丧环境、死亡与阴谋的强烈象征符号。其物质属性(咸鱼易腐)直接决定了其负面文化意涵。
二、语义的转折与意象的萌芽:从“咸鱼”到“海珍”
“鲍鱼”一词指代对象的转变,是理解其文学意象嬗变的关键。这一过程漫长而渐进:
“鲍”字的含义扩展: “鲍”最初指盐腌鱼(如上述),后词义扩展,也指一种
软体海生贝类(即今之鲍鱼)。在《说文解字》中,“鲍”主要释为“饐鱼”(腌鱼),但后世字书(如《玉篇》)开始兼收“海鱼”或“石决明”(鲍鱼的古称之一)之义。
“鳆鱼”的登场: 为避免混淆,指代现代鲍鱼的
“鳆鱼” 一词在汉代以后文献(如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)中逐渐多见,常作为贡品或珍馐被提及(如王莽喜食鳆鱼)。
“鲍鱼”的双重含义并行: 唐宋时期,“鲍鱼”指咸鱼仍是主流(如杜甫、白居易诗中提及),但“鳆鱼”作为珍品的记载也日益增多(如苏东坡《鳆鱼行》赞其美味)。明代《本草纲目》将“鲍鱼”条与“石决明”(鳆鱼壳)条分列,李时珍明确指出:“鲍即今之干鱼也… 石决明… 形长如小蚌而扁,外皮甚粗… 皆鳆鱼之类也。” 这标志着“鲍鱼”一词在知识界已明确区分指代两种不同事物,但“咸鱼”义仍占主导。
“鲍鱼”指代海珍的最终确立: 清代以后,尤其是近现代,随着海产贸易发展和饮食文化精细化,“鲍鱼”作为海珍的含义逐渐普及并最终成为主导。指代咸鱼的古义则基本退出口语和日常书面语,仅存于古籍或特定语境(如引用典故)。干制的鲍鱼(鲍脯)成为公认的顶级食材。
三、现代文学中的“鲍鱼”:珍馐、欲望与符号
随着“鲍鱼”一词在现代汉语中主要指向名贵的海产,其在文学作品中的意象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,主要承载以下意涵:
奢华生活的象征:
- 鲍鱼以其高昂的价格和稀有性,成为财富、地位和顶级享受的代名词。在描写富豪、权贵生活场景时,鲍鱼(尤其是干鲍)常作为宴席上的标志性硬菜出现。
- 例证: 当代小说(如某些都市商战、官场小说)中,描述高级宴会时,“鲍参翅肚”常并列出现,鲍鱼居首,凸显宴席的规格和主人的财力。一顿“极品鲍鱼宴”往往是身份与排场的直接体现。
欲望与贪婪的对象:
- 鲍鱼的美味与昂贵,使其成为物质欲望的绝佳载体。对鲍鱼的追逐、品鉴、占有,可以隐喻人对财富、权力、感官刺激的渴望与贪婪。
- 例证: 在张爱玲《沉香屑·第一炉香》中,姑妈家的奢华生活细节(虽未明写鲍鱼,但氛围类似),映衬着葛薇龙一步步沉沦于物欲。现代作品中,为求“鲍鱼”而丧失原则、堕入深渊的情节,也隐含着对物欲膨胀的批判。
人情世故的媒介:
- 在中国社会的人情网络中,昂贵的礼品是重要的润滑剂和敲门砖。鲍鱼(尤其是名贵干鲍)常扮演高级礼品的角色,用于贿赂、打通关节、表达重大谢意或巩固关系。
- 例证: 在官场小说或社会写实文学中,“送鲍鱼”的情节常暗示着不正当的利益输送或关键人物的运作。一盒“双头溏心鲍”可能比千言万语更具分量。
文化怀旧与身份认同(特定语境):
- 在描写特定地域(如港台、沿海)或特定社群(如老派商人、传统世家)的饮食传统时,对鲍鱼烹饪技艺(如溏心鲍的制作)的精细描写,可能寄托着对传统饮食文化的追忆、对“慢工出细活”匠心的推崇,或成为某种文化身份的标志。
- 例证: 白先勇《台北人》中某些对旧时豪门宴饮的追述,虽未必直接写鲍鱼,但那种对精致奢华生活的留恋,与鲍鱼所代表的传统顶级食文化在精神上相通。专门描写“鲍鱼文化”的作品(如一些美食散文),则更直接地展现其作为文化符号的一面。
反讽与批判的工具:
- 作家亦常利用鲍鱼作为奢华象征的特性,进行反讽和社会批判。描写底层人物对鲍鱼的想象、误解,或揭露富豪挥霍鲍鱼背后的空虚与腐朽,或批判为求鲍鱼而生的腐败与不公。
- 例证: 鲁迅作品中虽未直接以现代意义描写鲍鱼,但他对旧社会“人吃人”本质的揭露、对“朱门酒肉臭”的批判精神,在现代作家处理鲍鱼意象时仍有回响。描写一个贪官在狱中怀念鲍鱼滋味,或一个穷人用廉价食材模仿鲍鱼,都可能产生强烈的反讽效果。
四、东西方视野中的“鲍鱼”:文学意象的差异
- 西方文学: 鲍鱼(Abalone)在西方文学中远不如在东亚文化中那样具有强烈的象征负载。它更常被视为一种特色海产,描写多集中于其独特外形、光泽(珍珠层)、捕捞过程,或作为地方风物、海洋生态的一部分。较少像中国文学中那样,承载如此厚重的社会、经济、文化象征意义(如奢华、欲望、人情)。例如,在康拉德或梅尔维尔等海洋文学大师的作品中,海洋生物更多体现自然的壮阔、神秘或危险,而非社会符号。当然,在当代涉及美食、环保或特定地域文化(如加州)的作品中,鲍鱼也可能出现,但其象征意涵通常不如中文语境中深刻和复杂。
结语:从“鲍鱼之肆”到“鲍鱼之宴”——一个意象的文化旅程
鲍鱼在文学长卷中的身影,如同一枚被文化不断打磨的符号,其意义经历了从“腐臭咸鱼”到“珍馐之味”的惊人蜕变。这一嬗变远非仅是词义的转移,它深刻地折射出:
物质基础的变迁: 从古代保鲜不易、咸鱼易腐的生存环境,到现代物流发达、海珍可得的消费社会,物质条件的进步是意象转变的根本。
社会价值的重构: 从儒家道德观中对腐败环境的警惕(鲍鱼之肆),到消费主义时代对稀缺资源(顶级鲍鱼)的崇拜与追逐,社会核心关注点的转移清晰可见。
文学表达的拓展: 鲍鱼从一个相对单一、固化的负面象征(恶臭、死亡),演变为一个多面、流动的意象容器,可承载奢华、欲望、人情、怀旧、批判等丰富而现代的复杂意涵。
鲍鱼意象的演变,是语言、文化与社会经济生活互动共生的绝佳例证。它提醒我们,文学意象非一成不变,它随时代脉搏而跳动,承载着特定历史语境下人们的情感、欲望、焦虑与梦想。无论是《史记》中用以掩盖帝王尸臭的“一石鲍鱼”,还是现代都市小说中觥筹交错间的“至尊鲍鱼”,它们都不仅仅是餐桌上的食物,更是文学这面镜子中,映照出的社会百态与人心幽微的深刻符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