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师傅粗糙的手指,轻轻拂过木雕上那处微小的凸起,又随手拂了拂自己的头发,白发便和木屑一起,在阳光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。那白发如雪,静静地落在木雕的纹理中,也落在木屑堆里,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与技艺的故事。
我每每看见他,便是在那间弥漫着木香的小作坊里。他端坐于木屑堆中,如一座山峦静默于风尘之中。他的眼睛,深陷在皱纹的沟壑里,却灼灼有光,如鹰隼般锐利地审视着手中的木料。刻刀在木上划过,细碎的木屑如雪片簌簌而下,又纷纷扬扬地沾上他满头白发,染白了鬓角,也染白了光阴。他刻刀下的鲤鱼,鱼鳞片片分明,鱼尾似乎还在水中摆动,那鱼眼圆睁,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木头中跃出水面。
“想当年,我雕的鲤鱼鳞片,能雕出七层来呢。”陈师傅的声音低沉如木纹般绵长。他缓缓抬起手,那双手,像被岁月侵蚀的树根,布满老茧与裂痕,此刻却微微地颤抖着。他凝视着自己的手,又望了望墙上挂着的几张老照片,照片上年轻的他,头发乌黑浓密,眼神锐利如刀,手下正雕琢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鱼。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:“如今,只能雕五层了,不过,这五层,倒比那七层更有神韵了。”他微微笑着,眼角皱纹堆叠,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,仿佛穿透了岁月,看见了当年那七层鳞片下的另一种生命形态。
学徒阿明站在一旁,眼睛亮亮地注视着师傅的手,又忍不住偷瞄师傅的满头银丝。他悄悄问:“师傅,您这头发,是不是被木屑染白的?”陈师傅闻言,先是一愣,随即哈哈大笑起来,那笑声在木香缭绕的作坊里回荡,震得木屑也轻轻颤动:“傻孩子,木头屑子,哪里能染白头发?是时间,时间啊……”他凝视着窗外,目光悠远,仿佛在追溯一条漫长而孤寂的路途,那白发如霜,正是岁月刻刀留下的痕迹。四十年岁月,他刻坏了三百把刻刀,也刻尽了青丝,刻出了白发,刻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。
某日,陈师傅在雕琢一尾鱼时,刻刀突然在檀木上滑过一道意外的刻痕。他停下动作,沉默良久,终究没有去修补那道痕迹。他轻轻摘下落在肩头的一根白发,小心翼翼地放进案头一只小小的木盒里——那盒中,早已积存了半盒白发,每一根都曾与木屑共舞,在雕琢的时光中飘落。他轻轻抚摸着盒子,仿佛在抚摸自己的一生。
“这头发,是替木头落下的。”他喃喃自语道。
那根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,像刻刀留在时光里的最后一道刻痕——它无声地落定,已然成为生命与技艺共同完成的作品;那根白发,亦如刻刀在时光里留下的最后一道刻痕,是生命在技艺中燃烧过后的余烬,是时间在匠人身上刻下的永恒印记。